字字如画,韵韵成歌

诗是韵体,韵脚如眼,点睛破相,多在于此。但纵古今,横南北,音韵变迁流转,纷扰繁复而又常莫衷一是。先不论诗词的吟唱,因字行腔 —— 那是每字的声韵都至关重要 —— 且说日常的读,如何依韵便是个大话题。

比如说 斜,我一般就念 xíe。但是在韵脚上时,如这首《过故人庄》:

  
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。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
   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。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。

不念 xía,便牙碜。

而诗经则更甚。诗经的韵脚复杂而优美,但若不按韵读,就如念古文。《汉广》中的长叹:

  
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。

如果“泳”和“永”不依韵读念做 yǎng,哪里还有四叠韵的一唱三叹、徘徊徜徉的味道,混茫深远、烟波浩渺的景象?《淇粤》:

   瞻彼淇奥,
   绿竹猗猗。
   有匪君子,
   如切如磋,
   如琢如磨。

“粤”音 yǜ,“猗”音 ē,才有秀拔而珊珊可爱的君子气象。那卷耳采采“不盈倾筐”的,一定要“置彼周行(háng)”;想“维以不永伤”,就不得不“酌彼兕觥(guāng)”。非如此不可。敢不如此的,都且拖出去暴打 Baring teeth

而要一味照顾韵脚的读音,诗经里太多地方,会觉得古怪。比如说《汉广》中,为了应和“言刈其楚”,“言秣其马” 的“马”要念成 mǔ,同样,“言秣其驹”的“驹”要念 gōu,才配“言刈其蒌”。
诗经中约有近半的韵脚类此。这便是个两难。要不要依韵?我曾总以为不必刻舟拘泥,切勿因古非今,反正古韵已不可考,硬生生用今韵才是大道;现在却以为,不管古汉语如何发声,读诗必要韵读才是。

音韵的谐和,字面的精美,让人着迷。过去笑那些执着于音律的,以为因文害意,舍本逐末;喜欢东坡等的抛开音律,以词为文,大开大阖。更喜瓜分豆剖,析骨敲髓,训诂字词,探索深意。近来慢慢体会到,其实,诗词本以音律为美,而追求什么文字后面的微言大义,倒是舍本逐末了。文字的情致,格调的高下,气魄的开合,用典或载道,自属锦上添花。而诗词本身,本可以如音乐般单纯,锦绣般精致。一句

   巧笑倩兮,
   美目盼兮,
   素以为绚兮

便已摄魂夺目,心荡神驰,又何劳多想什么绘事后素,文后于质,礼本于性?再比如这首两百多年历史的儿歌,和这一百多年历史的歌词:

   Ring around the rosy,
  
A pocketful of posies.
   Ashes, ashes.
   We all fall down!

如同很多古老的英国儿歌,把世事无常的感悟,都小心收藏在谜语般的词句背后;未经世事的童声,如和煦的阳光,照在这些字句上,闪闪发亮。去考究这首儿歌到底描述的是十四世纪的黑死病,还是十七世纪的伦敦鼠疫,固然有其趣味,但何不如暂把这些大话头都抛闪开,用一个阳光的午后,和娃娃在草坪上一起边唱边玩这个游戏?再比如秦少游的这首《浣溪沙》:

    漠漠轻寒上小楼
   
晓阴无赖似穷秋 
   
淡烟流水画屏幽

   
自在飞花轻似梦
   
无边丝雨细如愁
   
宝帘闲挂小银钩

字字如珠,声声入韵,一段自然风流。这触指可及的如丝轻愁,还不足以让人沈醉?再如汤临川牡丹亭里那支《皂罗袍》,从刚开始的沉吟:

  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
  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   良晨美景奈何天,
   赏心乐事谁家院。

到:

   
朝飞暮卷,
   
云霞翠轩;
   
雨丝风片,
    烟波画船。

曲子唱至此,心已翩翩起舞,又何必管什么背后的深意,意识的觉醒?

寻章雕句之余,不妨放下考据训诂的枯槁,管它虎质羊皮,古音新韵。就把心交给字节音韵,且放纵神游于文章之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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